直笔东观
怀抱理想沉下去

空亡

卦卜将来绝对空

王猛背着竹篓进门的时候,已经是下午,茅屋灶冷烟清,床上老人须发皓然,葛衣麻绨,打了个呵欠,连身也没翻。

“回来了?”

“回来了。”

老人嘿嘿,眉毛抖动,颇为得意:“看吧,你下山的时候我就起了一卦,空亡大凶谋事无果!白跑一趟!我说的能有错么?”

 

青年人沉默不语。沉甸甸的酒壶放在桌角,他从背篓里捞起水淋淋的鲫鱼,抄起木条拍晕,然后快刀剁下。黍饭和葵叶在锅里散出腾腾热气。

鱼煎至两面金黄,倒进沸水,嘶嘶雾气里,汤色转成浓白,香气四溢。老人耳听动静,算着时辰刚好,动作敏捷地从竹床上爬起来。

他坐到食案边,迫不及待舀了一勺滚汤。一边发表喋喋高论:

“人家讲,治大国如烹小鲜——贤徒饭做得这样好,已经是了不得的本事,那桓温有眼无珠,看不上你,也没什么要紧!你可千万别伤心。”

“你就在这儿给为师做做饭,读读书。那话怎么说来着?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,古来万事东流水,富贵功名如浮云……”

王猛翻了个白眼:“谁说桓公看不上我了?”

 

啊?老人挠了挠头。

王猛遂将在邺城被褐登门一事,从容说来。

“桓将军问,我奉天子之命,奉锐师十万,仗义讨逆,为百姓除残贼,何以三秦豪杰不景从响应?”

老人嘿嘿一笑,吐了一口鱼刺,似有不屑,“这老贼头!——你怎么答?”

王猛道:“我说他搁这把别人当傻子呢。”

“总之,桓公已邀我为高官督护,不日将回江东,我不过是回来看看您,跟您老告个别——”青年人不常动声色的面目上,终于露出一点促狭的笑意。

他把筷子放在碗边。

“我怕我下山游邺这一趟,您老懒病缠身,饿死在塌上,岂不造孽么。”

老人挤眉弄眼,故作痛心疾首:嗨呀!难怪今次回来还记得给老朽添菜打酒。

我还说王景略什么时候如此有孝心。

 

语气竟有些阴阳怪气:“怪道人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。女辞家而适人,臣出身而事主,原是差不多的。还没拿到金印,已经一口一个桓公。”

青年倒也从容接话,男女婚嫁,亦有天时,不嫁的女儿,难道在家磋磨一辈子?

老人不以为意:人嘛,在哪里不是磋磨一辈子。你聪明有余,悟性太差!

王猛看他捶手顿足,忽觉有些好笑:我说,您老该不会是舍不得我吧?

老人有些恼火道:

舍不得又怎么啦?就是一条狗,养了二十年,也该有点感情吧!

我在嵩洛的老友,只十年前见得你一面,也常来书问你近况。难道你以为人人同你小子一样薄情寡义?

青年人一面收拾碗筷,一面嘀咕:谁养谁还不一定呢。

 

“真的要走?”

“明天就走。”

 

那老人叹了口气,在寂静的黑暗里披衣起身,摸摸索索,油灯一盏如豆,半明半昧。青年人侧卧在席上,面朝墙壁,双眼阖着,沉心静气,好像并不关心这响动。老人把地上的钱币、算筹小心地收进袖子,说:混账小子——我又为你卜了一卦,你想不想知道?

王猛回答得干脆:不想。

 

君子藏器于身,待时而动。天未厌乱,如今世事,死水僵局而已,桓温岂为尔主?有心求治,仍需等变数。

王猛睁开眼睛,淡淡说道:怎知我不是变数。

那老人大笑起来,抖抖索索,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笑出来:王景略何必同老头子较这口气,以你这没心没肝的混账性子,若真属意桓元子,怎么会还记得回来看老朽?

这回,青年人坐起来,抿着嘴唇,目光锐利,披头散发,身影像一把藏于茅草中的利剑。老人慢吞吞说道:唉,你听钱币落地声音,辨出这一卦了,是不是。

空亡虽然主大凶,辛苦徒劳,万事落空,但亦可主黄、主空室、主盆地、主中心,主土旁字。

我料你真要下山,不应向东南,当往洛阳、关中去。

 

王猛良久不语。过了一会儿才说道:若有机会回来,我会再来看您。

老人哈了一声:那也不必。

 

没良心的混账小子走了,没人炊饭,只怕我没几日就要懒死在塌上,等你回来,骨头都烂成灰了。

(end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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