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以为好
慕容垂勒马站在山岗上,颇觉头疼。
荆楚冬日湿冷,阴雨不断,表里水文更是错综复杂,他带百余从骑从鲁阳出来冬猎,徇原路而归,原有的道路竟然被一片浩荡水泽淹没。
打前的骑手说水深堪堪淹到马腹,怕水底有碎石伤及马蹄,不敢贸然渡水。
绕大路要逡巡百里,天冷路滑,至少也迁延一日。向导一拍脑袋,又想出一条近道,只是要稍稍超出辖境。
于时荆州,秦、晋、燕三家分辖,几乎如后汉三国故事。三月慕容恪下洛阳,留慕容筑中守洛州,慕容垂南守鲁阳,各各配兵一万。
近日秦、晋之间,因有人口流窜纠纷,秦主苻坚使尚书王猛,带兵迁徙荆州人口。
探路的侍卫回报,必经之道上,驻扎有数万人的营地。既有秦兵服色,又有一般百姓。
诸人皆蹙眉忧思,连连叹气。慕容垂却提鞭勒马道:不妨,且与他一会。
百余从骑忽至营前,马蹄阵阵,喧哗扰动。但见各营之间、树枝鹿角为栅,奔走呼喝,严整不乱。
传信士兵听闻来意,拱手飞身回报而去,同伴立刻顶替岗位,训练有素,机无凝滞。
营中主帅款步而出,仅带数十从。
如同神光有应,连月阴晦,偏值此刻,冬日的日光刺破层云,自丘陵扫过。
那汉人将军身量峻拔,容仪瑰伟,剑眉星目,鬓若刀裁,戴平巾碛,配长剑,裲裆甲外,又披着缁青道袍,更添一份风雅。
慕容垂赞道:
“王景略大名关东早闻,今日得见,人才瑰伟如此,名不虚得。”
王猛道:“某亦早闻吴王将军英名,秦燕善邻,本欲致书问候,借道何难之有?”
慕容垂腿夹着马腹,微微颔首而笑,褐金色的长发在煦日下几乎明亮刺眼。他单手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箭,竟往对方怀中扔去:
“感君美意,可惜孤王行猎于野,身无财宝,又无所获,权且以箭相赠,来日——”
对方竟不恼,只从容收箭于怀袖中,叉手一礼,笑道:“山野泥泞,如蒙不弃,我令北郡老兵为将军向导。”
慕容垂打量他,道:那也不劳,我队中自有乡人。
慕容垂回到鲁阳官邸。高弼正伏案奋笔疾书,忙得昏头转向。
慕容垂神秘兮兮问道:“高长史,你猜我遇到谁了?”
高弼道:“殿下所遇何人?”
慕容垂道:“西秦的王猛。”
高弼大惊:“王景略?”
慕容垂便将途中之事一一道来。
“人说秦主苻坚,明而善断,王猛为其谋主,三秦气象日新。我今一见,瑰姿俊伟,非常人也。秦人军营俨然,号令严明,迁徙荆襄百姓,却不闻怨声,不见流人。”
“如此看来,其志非小,将来必为燕劲敌。”
高弼本想点头,看他眉飞色舞、十分兴奋的神态,恨不得明日便在战场上和对方大干一场,又将赞同的话咽下肚子,板着脸说:“大王有空想这个,不如想想自己。”
慕容垂翘着腿,怪道:“我怎么了?”
高弼使劲眨了眨疲劳发酸的眼睛,感觉眼前空花次第,明明灭灭。到底是老了!他有些沮丧地想。
他重重搁下笔,叹了口气:
“年关将至,又要校对账目,又要军士赐衣赐钱,又要回覆朝廷使臣文书,年后还要回邺城,车马行装,种种琐事。最是千头万绪时候,殿下倒跑出去田猎,旬日不归!”
“下官从棘城、和龙随殿下至今,该有三十年了吧。老大王对殿下,那是当成宝贝纵着由着。先帝常说您心性幼稚轻脱,孩子一样,将来必要摔跟头。”
“唉!——先帝虽对殿下苛责有过,您两个掰头作色也闹了一辈子,这话却说得半点不错,殿下如今要不惑之年的人了,怎的还是这个性子?”
慕容垂颇有些心虚:“这个嘛,不是有长史在么?鲁阳气候阴湿,屋里发霉!再不出去透透气,我真要憋死了。”
“不如长史替我在回覆里提一句,叫四哥给我换换驻地,或者回朝随便任个什么侍中仆射之类的。”
高弼眼前一黑:“殿下!”
慕容垂摸摸下巴:“是讲,长史忧虑过甚。我想朝中有四哥在,也出不了什么乱子。”
高弼稳了一稳心神,低声道:“正是此事。”
“朝中使臣私下透露,这回朝中召大王年后归邺,是因为太宰年后预备上表还政。”
“真有此事?”
“此亦空穴来风,非无根由。”
慕容垂这才收敛神色,坐起身来,良久才开口,语气颇有不屑:“哈,评叔父倒也真心急。年年爬起来提这一遭。我想这事多半难如他的意。不知四哥是什么意思。”
高弼叹了口气:“我想太原王更想知道,殿下心里是什么意思。”
慕容垂又靠回软塌,阖着眼睛,感觉到无端烦躁。
年初时同征洛阳,在军中,四哥已试探过他的口风,说自己近来常觉身体疲惫,虽无显疾,到底精力不如往年,问他是否愿留在中枢,为自己略略分担。
慕容恪身居大司马、太宰之位,受先帝之托辅佐幼主,如他有意,让自己进入权力中心,与慕容评争权,绝非难事。
只是——
他于昏暗冥冥当中,眼前竟又浮现起二哥那张脸。
苍白俊美,眉飞入鬓,眼角一颗小小的红痣,神色俨然,唇边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,显得有些飞扬的刻薄。邺城燕宫里的小皇帝,如今年仅十五,仅有父亲三四分的眉目相似,便已是了不得的好样貌。
先帝去世时他未能在邺城见兄长最后一面,以至于未能想象对方临终虚弱的神态。
亦不知天子怀着怎样的心境,临终前竟令人快马加鞭,去龙城召他回邺。
说到底,大燕是二哥的大燕。四哥肯为他剖心沥血,那是四哥的事。我可不欠他什么。——我便如他所愿,做个纯臣,在位谋事而已,尽了一份心力,亦不算有愧家国。
这担子,谁爱挑谁挑吧。
真要入朝辅政在中书里坐一把椅子,每日对着那可足浑家的恶婆娘点头哈腰,那才真了不可耐。
长史似是明白王子心中所想,却也无从开解:“下官只怕殿下来日有悔。”
慕容垂道:“我不悔。——哎呀,高长史,你怎么不盼着我点好?”
高弼:“下官自是盼殿下一世长乐无忧,我想老大王、老夫人,太原王,就是先帝也——本做如此盼望,只怕将来身不由己四个字还等在前头。”
“到那时,下官赔了这条老命,不也得陪着?”
年关节辰过后,慕容垂自鲁阳返邺都,宾客盈门,百务缠身。某日宴上,忽报使者送书笺及木匣一只,自言大秦尚书令回礼。
匣中红绦系玉佩一枚,笺上端整小隶,俨然书道:投我以木瓜,报之以琼琚。匪报也,永以为好也。
于时京兆尹、范阳王慕容德正在座上,闻之愕然:“兄长何时与秦人有交?”
慕容垂早将此事忘到脑后,经使者提醒才想起此事,原是当日赠箭回礼。那使者风度谦和,辞令优雅,口称府君如何对吴王一见倾心,想慕风采,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。
除慕容德以外,满座皆哄笑喝彩。
酒过三巡正是兴起时候,慕容垂亦觉醺醺然,起身亲赐卮酒,当面将玉佩系在腰间蹀躞上。
“你们令公亦是妙人!”
酒阑人静以后,唯有慕容德留在兄长府中。
“西秦使者殷勤,相继不绝,意在闻燕虚实而已。”慕容德忿然道,“今天一个由头,明天一个由头的试探,也就罢了。亏得能这样……这样厚脸皮!”
“我看国家将来敌手,正在西贼!”
慕容垂但见看他气愤恼怒之情,溢于言表,全然不似平日里有意模仿四哥,端做沉毅稳重的样子,不觉十分好笑,故意逗他:
“哎呀,那又如何?”
“五哥!”慕容德瞪他,语气急急。“我是怕你被人骗了。”
“玄明。”
慕容垂忽然凑近他,褐金色的长发垂到胸前,呼吸灼热,尚带着酒气,一双淡色的眼睛,如同西域进贡的玻璃。
“是讲,将来要是真有仗打,我就带你出去,和你打配合嘛。我攻城,你掠地,我带骑兵野战截阵,你绕去背后断人粮道。就像四哥带我打洛阳一样。——那王景略虽是人杰,难道你五哥我就不能胜他?”
慕容德一时说不出话来,耳根通红,好像受惊的兔子似的,一动不动。
慕容垂看他呆头呆脑的样子,忍不住莞尔。
他叫人取来纸墨,从书房犄角旮旯里找出一卷诗经,摩拳擦掌,决心亲自给王景略回一封更恶心的信。
是子衿、关雎、将仲子还是东山,有待考量。
(end)